雨下得滂沱,灰暗的雲壓得很低,直到落地窗玻璃流星般地滑下幾顆剔透的雨珠,晚霞才抹一抹殘雲,把一天收拾在最魔幻的時刻,極度囂張的豔橘平靜祥和的水藍互不相讓。還沒滾落窗的水珠先被我抹去,以免被風刷乾,結出礙眼的塵粒,讓玻璃凹凸不平。城市在此時吞吐最急促的頻率,呼嘯而過的跑車不等人,老舊的腳踏車轉著生鏽的輪胎,磨過坑疤積水的瀝青路面,使得水痕緊黏著胎痕,讓步調遲滯難履。
但在彼處,約莫是市郊,櫛比鱗次的屋宇總是整齊得沉默無語,屋頂沿著分毫不差的同一水平一路牽著彼此,伸展到近郊的丘陵脈,有些加蓋的鐵皮屋頂裡,囚住著孤單的神明與信仰,幽暗微小的紅光是基本色調,而有些平頂安裝鐵銀色的太陽能熱水器和橢圓水塔,老舊點的還插著開展的電視天線。舊家小小的窗被鐵欄杆包圍,我曾靜靜收視著一場川流不息的燈紅酒綠,濕潤的風透明無色,擠過欄杆活潑地推擠彼此,車燈直線衝刺向我開來,好險沒有正眼直視,瞳孔若出車禍,世界就會只剩單調的白光,閉眼時難耐。將視角仰起,一輪月暈早已浮出來,明朗清爽,大路的盡頭,薄薄一層霧靄浮起兩座山。
大武山一南一北蹲坐,如孿生手足般親密地依偎著。第一次認真凝視山頭,是在顛簸的路面,被機車載著時,緊抓後座的把手,瞥向家的方向。東方天空無雲,卻明潔亮著。八點多,怪異的節奏不是夜晚該有的景象,山隙散發暖白光,我帶著詫異停停等等兩個紅綠燈,回到家打開窗戶,那團光又浮上來一點,圓弧形。我清晰見到山頂上樹木生長的輪廓,像毛邊吸著天空深黑色墨水,蘸滿暖光的筆遞給滿月溫柔地揮灑。難以言喻的曠闊油然而生,整座城市流動得極為緩慢,專注盯著爬升的月光,所有噪音躡著手腳從耳邊退潮。
直到某種暗潮洶湧爬上耳垂,不若鐵窗欄杆切斷的車流聲近在咫尺,冰冷的低鳴著。一家人在某日順流著車潮,漂到了現在的城市,我發現這裡的樓住著年輕叛逆的氣息,家家戶戶的頂樓波浪狀牽著手,別上紅色避雷針,遠足到幾乎見不著盡頭的遠方。更驚喜的,雨後探出窗外望向東邊,大武山壯碩莊嚴地挺立於平原之陲、淺山之後,彷彿已經成年。對比舊家鐵欄杆切割的市郊風景,玻璃窗浮現的城市,還沒參加過成年禮。
但每隔一段時間,我必須沾濕不會掉毛的紅色抹布,加上一點清潔劑,認真清洗出透明的清晰,因為年輕的城市吹著已年邁的風,馱著塵沙渴求乾淨的窗戶來定居。雨水偶爾能使風返老回春,遠方丘陵淺淺的霧托起大武山,但描繪不清山影的細節輪廓。隔日清晨醒來,像是蜃景般莫名消失,只剩塵沙張狂飛揚。想起舊家窗戶的鐵欄杆望出去,山影是清澈的,風還年輕,最後一次抬高視角遠眺,幾個街區外增生好幾棟樓,或許那裡正醞釀脫胎換骨,老舊社區需要長出新的細胞。
而佝僂的城市如今歸真返璞,風曾是那樣年輕又已那般蒼老。海峽蓋著夕陽的餘溫酣然成眠,玻璃窗回復透明,月色將起,遠方浮起的雲太濃稠,大武山只有山頂露面,我知道他們永遠悄然立正,俯瞰一幕幕忙碌或是靜止的城市風景,緩慢流淌著未來的曾經。
本文獲109年高雄青年文學獎散文類12-15歲組首獎